韶光贱

埋了。

沽年

 



江户吉原背景,普普通通站(yóu)街文学。

女装、长发、哭哭的七濑遥有,请自行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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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游街的不过两种:一是花魁,二是囚徒。

花街最不缺看客,哪般人头涌动也不稀奇。橘真琴来时恰已掌灯,吉原外围三三两两地拥着女人,放肆地抽烟谈笑,见他走过,毫无矜持地拉着他的袖子。他只笑,不甚熟练地推脱,若非四处昏暗见不得他耳尖熟红,今日他定是要被这群莺莺燕燕扯进楼里不可。谅是如此,待他到了主街,也免不了要于攒动的人群中挤出前排去。

“今天是不是那家的花魁,叫阿莲的那个。”“不,叫小鸣啦。”传入耳中的尽是些陌生名字,然而说者语气亲密至狎昵。橘真琴实在不愿在一群气味各异的男人中推来搡去,因而放弃了原先打算去到最前排的想法。将将站定,便遥遥闻觉远处传来的长啸与鼓声。随着热闹的声音响起,原本汹涌的人流却安定下来,徒闻粗重的呼吸与嘶声低语。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橘真琴目睹了一场吉原中央的花魁道中。

紧跟于手提写有楼屋与花魁名号的灯笼的青年之后的,是长发游曳、约摸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女。捧着琐物、原本应当低敛眉眼的她们,如今却像是因某些缘由而从眸间淌出不肯让人的肆意来,仿佛今日的目光理应集聚于她们中的某一人、而非身后的花魁般。橘真琴忍不住弯起眼睛。玄色三枚齿下驮划过碎石地面的声响,便如同情人的指甲挑开衣襟后滑过胸膛。与其诸般撩人不同,在看见花魁的脸后,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花魁的神情与其说是明艳,更像是肃穆,如同降神祭典上的主官;然而这也难以掩盖他原本姣好的面容,反而增添了一丝欲以渎神的趣味。至于那繁复的衣饰,似乎被说成是为踏入尘世而被迫附上的枷锁也不为过,一经褪去,他便又是副轻盈骨肉。显然为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隔着锦帕扶于下人肩上的模样却也是好看的。这样矛盾密布的花魁,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位了。

橘真琴从未来过花街,自然对花街的规矩不甚清楚。直到在一扇由友禅纸裱糊的纸门后见到卸作半面妆的花魁,他才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方才一番动作惊世骇俗,如今他却支支吾吾起来:“……是路过——十分抱歉。”

见是生人,花魁面上闪过惊诧,经年累月形成的良好教养又使他很快镇定下来。垂首道歉的橘真琴自然错过了他不自觉咬着嘴唇迟疑的模样,只听他道:“请进罢。……再在那里待久些,就要被人发现了。”

橘真琴不想会是这种结果,愣了半晌,赶在再次被催促前拉上了纸门。花魁只顾对镜卸妆,他从镜中看着脂粉一点点被拭去,露出一张与原先只有半分相似的脸来。“您是……方才的那位花魁么?”

“是,也不是。”声音的确是男子,况且,他的骨架对于女子来说实在是大了些。吉原不好男风,这般回答,倒有一半在他意料之中。

“您是什么意思?”

“刚才您所见的,的确是我——但我不是花魁。花魁在楼下。”自称不是花魁却进行了一场花魁道中的男子,无论说什么语气都十分平淡,对于他的提问却显得格外耐心。他正欲再问,那尚未出口的话语便被猛然拉门的声响震碎了。

“Haru大人……”

“Haru”,大约是“春”或者“晴”之类的字眼罢。游女的名字是不配被用字写出来的,故而只有名号口口相传。若是哪天没人叫了,那多半是美人失了姿色又或是投了井;而吉原从不缺美人。

被称为“春”的花魁抬起头,门外那焦急万分的少女正是方才于他跟前侍奉的几名秃之一。还不待他开口,少女已发现房内的另一个人,惊道:“那位客人……!”

“没有关系。”春平静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布巾红红白白地沁了脂粉,在水盆中洇出雾状的污渍,“就让他在这里好了。——阿奈已经出去了吗?”

“是……”那女孩的目光在橘真琴与他之间游移,柳眉紧蹙,大约是在盘算是否要找人把他赶出去才好。橘真琴被盯得没有办法,只好垂着眉眼抱歉地笑。然而春大人的态度……

“人多的话,再去叫楼下的,谁爱去谁去好了。”

很明显,是不容她置喙的意味。女孩应了声,看橘真琴的那一眼满是忿忿,终究还是拉上了纸门。

闪动的火光把春的身形映得影影绰绰,抬手时中衣便堆在肘部,衬出他比寻常男子细瘦的小臂来。他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把我留在这里,您也会有麻烦的罢?”

他抽出发簪的手略停一停,道:“总归比您现在出去的麻烦要小。”因失去桎梏而泻落的黑发霎时铺了满背,在地上逶迤着逼向他。

“……您说出这种话,我定是再不能待下去了。”

春不语,转向窗前探身去望,半晌才道:“再等她弹完两曲,您便离开罢。记得从来时的路走——您是跟着我来的罢?”

提及此事,橘真琴愈觉自己举动不端,声音低得近乎嗫嚅:“是。”

感知到他的不安,春回到茶盘前,慢慢道:“您是第一次来吉原么?”手上已是点好茶,推在他面前,“为什么要来见我?”

“啊、这是……”茶水把他的局促熨得服帖,“是因为春、大人,非常美丽。”明明是轻浮的话语,被那么认真而诚恳地说出口,听得人几乎要当真。春的指腹蹭了蹭杯沿,又听他问:“春大人所说的,‘不是花魁却进行了花魁道中’,是怎么一回事呢?”

然而,三味线已凄凄弹至最后一段。春来不及细答,只摸了一柄方才取下的玳瑁簪子与他:“你下次来,就说在路上捡到了这个,上面留有楼名,便送来了。”自他进来开始,春便只披着中衣,水色里头黑发游弋。锦缎下露出的手白皙细软,他一时晃神,对方又递一递,方接了。再想开口时,春已起身拉了门张望。认清自己陷入无法再赖下去的境地后,橘真琴在心底叹气,整了整衣摆,站起身来。

不同于可被称为清寂的春的房间,楼下灯火通明、沸反盈天,不停有人跑来跑去,履底的铁片喀啷喀啷地响,十分热闹。的确,与春那里相比,楼下才像是有花魁的模样。在出吉原的路上,他袖着手,慢慢地回想起方才的境遇来。相较于春身上的谜团,他更讶叹对方能那么轻易地寻出让他再去的借口,像是早知会有那么一日,而对象是谁都可以。

白日的吉原,能随处可见的只有搭着浴巾、鼻间哼着艳词的早归的男人,连来到门口送别恩客的游女都少见,自然,更少见的是于游廓大多休憩的时刻进入吉原的橘真琴。仍接待客人的游屋自然是有的,吉原外围什么时候都会接待客人;若要来到吉原中央,不免是要受一路注目与非议。他只好把目光抬至匾额间,耳尖却又开始红了。

他第无数次默念簪上的屋名。若非对象是春,他大约连吉原都不会再踏进一步。接过那玳瑁簪的下人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几眼,又唤来一名秃低声盘问许久,在她几乎带上哭腔时才准他上楼。他自然抱歉得很,在那人转身离去时从袖中掏了些碎银与她,说“请随便买些什么玩罢”。这样的赏钱对于秃而言是极少见的,她甚至都顾不得委屈,深深行过礼便要逃入屋中。橘真琴忙开口叫住,麻烦她引路。

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春闻言转过身时,尚留发丝于窗外浮荡。除去砧板带与打挂后的人,一袭再寻常不过的靛青小袖,却犹有长发忽忽悠悠,倒像是怪谈中的鬼神,半知世事、恍惚百年。

“不怕我拿了您的簪子便走了?”橘真琴将将坐定,便急着把那枚光滑细腻的玳瑁发簪推回去,“这样的簪子,应是能抵平民一年的吃食。”

他摇摇头,接过随手挽了髻:“我有许多。”这话便说得对方失笑。春自然察觉,兀自拉开妆台下的格间,展示给他看满柜金玉,认真道:“真的。”

“我没有不信呀。”他的声音温温软软,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头细细碎碎地闪着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看起来挺高兴的。春默默把格间推了回去,旋身压着下摆坐下了。虽说大约也算得是花魁,他的身形更较寻常男子挺拔,端坐时便有孤松意,清凌绝绝。

“您看起来像是旅人。”

“我的确是,”见春专注于手上的茶具,橘真琴便得以盯着他的脸,“我不是江户人,只不过因故至此。”

“因为什么?”

“这个嘛,”他弯起眉眼,拖出一点故作玄虚的尾音,“暂时还不能说呢。”

春便不再问了,他其实被对方的沉默灼得一慌,正想开口挽回局面,便听春轻轻道:“那么,您什么时候走呢?”

他便笑起来:“您那么盼着我走么?……秋天、嗯,冬天之前。”

沸水倾进杯中,把茶粉溅起层乳白色浮沫。在这种少有人来往的清寂之地,他的手艺却十分娴熟。“我如何敢同您说这种话呢,”语气轻轻慢慢,用的是游女惯常的妥帖话术,“只是怕您听不完故事罢了。”

大约已算不得初夏了。日光渐盛,蝉鸣同起。从前的日子,会有野猫与他抵足而眠。他与那遥远而飘摇的故乡,如今只于梦中重逢。再久一些,或许连自檐廊下窥过的月光也将模糊为大片的光斑,吞噬殆尽仅存的柔软记忆。念及此,他如同再次面对要被迫背负的昔日苦痛,几近要将碗中茶水泼出,险幸由另一只手扶住手腕才不至失礼。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细说从头。

荒年饿殍枕藉,他一路东逃,投奔于此。这家家主曾受其家族旧恩,他便从此安顿下来。游廓里头,上至皇族,下及庶民,他见过的人没有数万也有几千,自然也是知道高楼从何而起。楼里的许多姑娘,也是他看着从散茶女做成了新造,后来有的死了、有的疯了,而他成了吉原得以望日道中的花魁。若有幸被立书作传,他的前半生最终也不过是这般墨字寥寥,仓惶得可笑。

“……那么,阿奈——”橘真琴艰难地念出方才知晓的、那日楼下花魁的名字,“也是有这般身世的么?”

他鸦羽似的睫毛一颤,茶水也终未饮成,只将将垂至低处端着:“自然不是。”迟疑片刻,他叹了一口气,“阿奈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那个地方’?”

“……她做过暗娼。”他像是不愿再动一般,把茶碗重新放回台上,拿锦缎袖了手,“我是看着她来的。——她有许多人要养活。”

因颈椎弯曲而愈加松垮的发髻几近崩裂,显然,一根簪子哪撑得住厚重的黑发。看着那发簪摇摇欲坠,橘真琴比他恐慌,几欲伸手替他抽下。

“阿奈原先是周边小国的贵族,后来战乱一起,其兄战死,她犹有父母弟妹。父母年迈,弟妹年幼,她只好来游廓。当年一家人逃难时曾被俘,因此落了旧疾,不好久站。道中就由我替了她。”他说话从来平平淡淡,敛着眼眉,难窥悲喜,“后来楼里缺人,她被从私窠买来,从秃做起——她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没有哭着进门的。”

“这么说来,虽然花魁道中是由春大人您,但其实楼里真正的花魁是阿奈才对。”

春微微颔首:“正是。”

橘真琴啜下一口茶,缓缓道:“恕我僭越,但春大人的身份,恐怕并非那么简单罢。”

恰是那簪泠然坠地。春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眼中的无措与动摇。

“的确,”春按下目光,喉间的气息也因压抑而浑浊,“‘只有有过许多恩客的游女才有资格成为花魁’,是这么想的罢,‘不努力张开腿的人凭什么吃饭’。因为某些原因,成为了名义上的花魁而实际上没有过客人的我——很惊讶吗?”他自嘲似的一笑,尾音最终喑于几乎难以抑制的唇角,“吉原的花魁,是因为——”

“——请到此为止罢。”出言制止他的橘真琴按住了他的手腕,“让您如此痛苦——我本意原不在此的。”他的语气认真而坚决。春怔怔地看着他,眉尖一动,撇开目光,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诶——!”

“哈……真是不好意思,您认真的样子实在非常有趣。”明明眼角犹湿,如今却连唇角都微微勾起,“方才说的话,您不是全信了罢?”

“啊……”

“这种话,楼里的姐姐们可以讲三天三夜呢。往后还请您不要当真才好。”他轻轻覆上了那只体温较高的手。好温暖。他自己的温度向来偏低,故而近乎要生出贪恋来。“这样欺骗了您的感情,真的非常抱歉。下次,再好好向您赔罪罢。”

橘真琴蓦地被抛入了台风眼,只愣愣盯着对方因松垮而显得略长的袖口,房间中幽微的熏香气似乎也因其中漾出的幻觉般的温热而于空气中扩散开来。半晌,他抽出了自己的手,重新握住了对方的指尖。

“那样的想法,我从来都没有过。”他不像是会为了安抚他人而信口开河的人,如今尽管要慢慢斟酌着词句,也坚定地辩解道,“如果春大人没有因此痛苦,那么我便安心了,仅此而已。”

这一番话说得春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下意识意欲抽离指尖,对方的力度却不如话语里裎露出的温柔,明明连嗓音都像菓子屋里熬得软糯的甜豆沙。他只好放弃,转而用略显无奈的声音开口:“不够多。”

“诶?”

“他们给的钱,不够多。”

面对用清纯的脸说出这种话的春,橘真琴总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是由于‘钱给得不够多’这种理由的话,那么是不是只要‘钱给得够多’就可以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此,楼里便有长久的营生。”他的语气像在说什么寻常琐事,“虽然我只是名义上的花魁,但是究竟还是花魁,不可能不见客人。只是如今不见客人的原因是,他们给的钱还不够多。就是那么回事。——虽然被您这样珍视着的滋味非常美妙,可是要是有人突然闯进来的话就糟糕了。”

“啊、”橘真琴甫意识到自己的逾矩,忙把春的手轻轻放回桌上,“十、十分抱歉……!”颊上随之滚烫起来。犹豫片刻,他终究开口道:“春大人,到底还是不愿意的罢?”

被久握着的指尖因血液通畅而报复性泛红,隐隐约约留存着湿润的触感。他试图弯曲手指,直至关节发出空气破裂的轻响。“早在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他用两指捻住几近笼住面庞的发丝,将其撩到耳后,“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大家也不过是求一口吃食。”

在吉原夏天的雨水到来之前,尚有几场无谓的闲坐才显年岁连绵。早已染绿的樱树因风窸窣,兀自荫过一片苍穹。他望向窗外,枝上自有鸟雀啁啾,经人凝视仍不肯噤声。“您无需可怜我的,橘大人。”

尽管说出了那样冷淡的话语,临别时却又是春亲自与他披了羽织。“知道您明明不想听的,却仍然因为您的温柔自顾自说了很多丧气话。能够这样容忍我的任性的橘大人实在非常温柔,我十分感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春组织着言辞,浮华的词句被他出口,倒显得赤诚而坦荡。

“春、……”橘真琴犹豫了一下,终是吞去后面的敬称,伸手替他将发丝别至耳后。被干燥的手指碰触的耳廓不遗余力地散发出热量,很快,他在靛青小袖中泛起红来。

橘真琴到底还是又来了。很快,楼里也渐渐熟识了他——在午后前来找没有人找的花魁的青年。这无疑要被闲来便翘着腿抽烟的女人们嚼舌根,后来却也少,毕竟他出手阔气,不拘是什么身份,遇上便“请稍微拿这些买些喜欢的东西”地四处散出银钱。更不提他生得一副好面皮,说话温软有礼,比吉原素日里的酒肉臭好得不知道哪里去。因而春也少不了被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一通问,烦不胜烦,最后只是搪塞,可终究没有抱怨到他那里去,总觉得对方会“啊,是这样吗”然后挠着脸颊笑得像笨蛋一样。他不愿意橘真琴为他口中的别的什么事情而得意。

——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愿意呢?

散过银钱,到他这里却总有些别的什么与他。橘真琴像是从来都能妥妥帖帖,再大的差错也能用垂落的眉眼哄过去。他无端地笃定自己又把人看破了去,仍带着一点无奈和礼貌地唤:“橘大人。”橘真琴太不在意他的逾矩,他自然也就逐渐模糊了边界,要他再方方正正地画地为牢却是不能的。只见橘真琴捧出一个镶钿漆盒,自道:“今天的是‘玉露’,……想着你会喜欢。”

他心思分了别处,那话也只略略听得小半,末了方浅浅道一句:“破费了。”

“不,是御赐的。”

春再未说话,搭了茶筅,伸手一让:“请用。”不同于往日,他只托腮望着对面的人品茶,待橘真琴察觉询问方开口道,“橘大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呢?明明是这样的人物,却肯降尊纡贵——明明、明明您是知道我是再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也只能请您来坐坐罢了。”赶在对方反驳前,他又紧接道,“而且,我还常常因为橘大人的温柔而任性地向您抱怨——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原应是我让您高兴的。这样的橘大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一次又一次地来吉原的呢?”

面对激动的春,橘真琴抵着下颌思考了片刻,展眉笑道:“来的原因,只是喜欢您而已。平常看到什么喜欢的,都会在想春也会喜欢吗,如果看到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忍不住因此而期待了,而且恰巧负担得起;听春说话也是一样的。如果春会高兴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喜欢”。对方说得坦然,他也常听,知道在这吉原游廓里,尤这两字最做不得真,偏偏忍不住要去在意,当下心乱如麻。沉默许久,春才开始在不知何时干涸的喉管中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您非常温柔,”他喃喃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我。”

闻言,橘真琴心下一软:“既然这样,以后就不要叫敬称了吧?明明已经把名字告诉春了。”

他犹豫了一下,勉勉强强地凭借仅存的理智摇头:“不可以的,……”

不想,橘真琴的反应却与方才迥异,目光同语气都认真起来:“不可以哦,不许再叫敬称了;春说过要让我高兴的吧?”

他自是后悔亲手把自己送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一边是行规话术,一边是他未曾见过的认真的橘真琴;前者是囚枷,而后者更像利刃的刀背,淬过摇摇曳曳的温柔。显然,他很快跌进了更为深重的混乱,恨不得夺门而出。可是人仍端坐在他的对面,温温地笑着睨他,仿佛是在看他狼狈地追逐自己的尾巴。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眶滚烫,甚至恍惚埋怨对方的为难。他们的僵持柔和而脆弱。橘。他小声道,妄用一点讨好与谦卑求来媾和。脑海里的声音比对方更快,回应却是统一的。他最终还是再次妥协了,怯怯开口道:“……真琴。”

“嗯!”橘真琴笑起来,“这才对嘛,春。”

笑了——因为这种事情,笑了吗?他甫意识到对方口中早已换作了“春”,而他无知无觉。那两个音节咬字轻软,无甚跌宕,悠悠地浮在空中,总归只是一半的他。橘真琴只看在眼里,絮絮同他谈起下榻处的邻人们。他亦应,眉目温和,像也习惯肉体凡胎,也要始念神明。

“春想出去吗?”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出口,又急急转了说法,“可以出去的吗?”

春一愣,细细想过一想,摇头道:“不行。”

“诶——只能在院子里吗?”

“嗯。”他心想对方怎么能发出这种像孩童一般的懊恼叹息,“如果是道中的话,就可以去远一点。”

像是在替他沮丧,真琴把脸埋进了衣袖的布料中,发出了为难的长音。半晌,他抬起一双眼:“那,春想出去吗?”

春沉默了很久,最后慢慢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吉原,大约都是一样的。”他不自觉地想要开始哄人,可又寻不出别的说辞,只好迟疑而笨拙地拍了拍对方的小臂。真琴弯起眼睛,拿颊侧去蹭他手背。他根本不敢动,大臂用了力,再久些就发酸。

“能不能麻烦您……”他甚至来不及想这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只是因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前文觉得总能再往下走,面上甚至生出一点不应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再过就是忸怩,“带纸笔来。”先前不曾向他讨过东西,言罢倒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屏息待他回应。

哪里像是花魁呢。只有这个时候才想起什么身份来,往他身上套套,叹一句“真不合适”又丢开。橘真琴知道他听不见自己心里的弯弯绕绕,依然就着这个姿势问他:“要哪种,陆奥纸如何?”

“随您喜欢。”虽知他定会答应,然而冲到妆台前翻找时手指仍是难以自控地抖。橘真琴尚未来得及遗憾他离去的指尖,便被对方递上了一整锭银,“不知道够不够,……不必要托墨的那种。”

他盯着那银块无奈叹气:“小败家子,”

“您来见我,也是贵的。”对方坚持,眼睛睁得很大,望久些便觉得里头汪着些昏昏昧昧的心事,可是只是能知道,究竟如何,是不肯说的。

他没想到这样答,因而失笑:“你也知道呀。”

春才觉出点赧来,又撇开目光,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话。真琴却注意到他饱满的嘴唇,面上无异,指腹暗自一捻。

自真琴上次说过,他才有想楼外事。后院天井几株樱树,总觉得后者开得比前者俗。他问那些女孩子,对方一撇嘴:“都长得一样!”烟气从红唇间逸出来,袅袅绕在枝桠,旋落几朵花。闲暇的时候她们也会来坐,同他讲恩客,给他看拧出来的印子。他也没办法谈,慢悠悠地给沏了上好的茶,再看她们牛饮。少有几个姿势规矩,末了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有一次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与那些新造们讲,阿奈大剌剌支着腿抱怨:“一见她们,又想起那些个烦死人的男人!”他暗想,明明我也是男人。

从前他自书中知人间,如今只得独自凭栏,想那确有青山长河,有苍天黄土,难料当初。

哪日也不如今日急迫。真琴方上楼,便见春拉开了纸门。他没打算掩饰面上的吃惊:“诶,为什么?”“我从窗户看见了。”“可是春这里明明应该是看不见的啊!”“所以我从能看见的那边屋子回来了。”能把这种事情说得如此坦然,他自然肆意地笑起来。少见的是,春也没能保持住那副严肃的样子太久,眉眼微弯,到底是噙了笑。

他摊开纸包,现出里头的纸笔。二丈见方的薄纸已被细细裁作四尺,笔也开过胶,他抬起脸邀功,却见对方只探身去叫人盛清水来。一回头见他那副神情,春下意识想去摸摸他的头,规矩却从他的胃里翻上来,最后只好拿一双秋水似的眼睛望他:“……真的非常感谢您。”

“啊唔唔……”见他心软,真琴自然顺着往上爬,再委屈也不能了,“只是这样吗,春——”

还是门外替他取水的秃救了他。他再回来时深吸口气,手掌覆上对方毛茸茸的发顶,轻轻揉一揉。真琴原已打消念头,如今自是一愣,看他脸上视死如归,又垂着眼睛温温地笑:“那么勉强,不如不用了。”

也说不清谁比谁委屈。他自然并非不愿意,只是怕对方诸般纵容——一旦被牵着走出太远,就再难回头。他不敢赌,只能慢慢捱至“冬天之前”,如同生养出一整颗龋齿。

春执着那墨条,颇有些无措的模样,虽是极力掩饰,终究还是显露出狼狈来。真琴却是一直注视着他的。见状,他略略一想,笑道:“是忘记了吗?”径自包住了春的手,“就是这样竖直放着,稍微用力一点。”旧时的欢喜随着墨色洇上来。太久无笔可握,连手都青涩得紧,不自觉用了一腔蛮力,险些晕透几层纸背,执了那柄狼毫也像在驯服兽类。然而他总是很容易成功的。不多时,他已与它和解,行云流水般写下一首和歌来。

“うち日さす 宮道を人は 満ち行けど わが思ふ君は ただ一人のみ”

橘真琴歪头默念几遍,问:“《万叶集》么?”又解释道,“我从来不擅咏歌。”

“是吗?”他眨眨眼睛,竟有些狡黠般,“我还以为您这样的公子什么都会呢。”

“别取笑我啦,”真琴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春”字,“名字,是这个吗?”

他拢住袖口的修长手指握紧了衣摆,沉默片刻,慢慢写下另一个字:“是‘遥’。”他咬住下唇,盯着那湿漉的、如同遭过夏日暴雨的墨迹,“我叫七濑遥。”他终于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有一片未张开口的混沌与他对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遥把笔交还到他手中,自嘲般一笑,“我都快忘了。”

他的目光由遥的侧脸挪到纸面上:“我会记得的。”

七濑遥一抖,什么也顾不得,回头死死望着他。对方没在看他,自然也察觉不到他湿红泛酸的眼尾与满掌心掐出的红痕。怎么敢,怎么敢。他情愿自己沉默地随着春天老死在吉原。

最终也只低低应一声:“嗯。”

他看着真琴把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写,口中道:“快到盂兰盆节,事情也多起来了呢。”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笔迹却幼稚得像幼童,偏偏他神情还认真无匹。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今日来得的确是晚,近了黄昏,秃来给他送过好几回茶水,要开口时又被给他占了屋子的新造一瞪,悻悻咽回去。他险些就要不等了,目光一歪,就看见橘真琴的发顶出现在花街尽头,在落日下泛着暖光。对方忽地抬头朝这边望,他赶忙缩下窗棂去,房间里的姑娘被他的动静骇得把胭脂抹错了位置,娇着声音嗔,倒也不是责怪。见他不回,心下有了打算,嘴上便换作调侃。遥方想起来诸般种种,便知又逃不过几日的调笑——罢了。他摊开掌心,接过笔开始涂鸦。一边描绘着樱树的主干,遥一边道:“盂兰盆节的话,道中便在几望。”

“竟然没有取消吗,遥好辛苦……”真琴歪过头来看他作画,感叹道,“可是,先前打算好几望那天要去浅草的祭典呢。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江户,怎么办才好呢……”他拖长了音调,看上去确是在苦苦纠结。

笔尖一顿,樱花花瓣便染及满枝。遥面色未改,道:“那便去罢。”他沉默了半晌,又干干道,“很多人也要去的。”

“……这样啊。”

很久,遥都没有再听见他说别的什么。

几望那日他果然没来。虽说人潮汹涌,但真琴那样高大的人也是少见的。遥垂下眼睫,难得在道中的时候分心。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仍然毫无差错。夏日祭是个什么样子?他慢慢地在脑海中逡巡,最终只能从久远的记忆中翻出一点模糊的印象。在他放弃拼凑零散的回忆的同时,他也到达了扬屋——花魁道中的终点。

如往常一般,遥被秃们护送上楼。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阖,他蓦地生出些恐慌,回头时把那女孩吓得问他还有什么吩咐。他一愣,半晌缓缓摇了摇头。秃自然是不放心的,轻轻对他说有吩咐便叫她,留下水盆便出去了。

望日将近,月色几乎完满,楼下吟笑也显得欢喜;房内先前未燃尽的白檀优雅而克制;什么都很好。他枯坐在窗下,又开始想他碎尽的夏日祭典。他把那些碎片翻过来,拼出了橘真琴的脸。

遥因此又烦躁起来。探头去望窗外,依旧只有因晚风吹拂而微微摇曳的樱树,在夜色中与他那日笔下画作渐渐重合,而当时他身边坐着的是橘真琴。

吉原外的灯火是橘真琴,喧闹是橘真琴。他桌上的墨迹是橘真琴,花枝是橘真琴。悲喜是他,枯荣是他。而遥束手无策。

他想起身去卸妆,门外便忽地传来极轻微的声响。他停一停,那声音犹未断。一路上踢了水盆、打落脂粉,七濑遥拉开纸门,面前赫然是说着要去浅草夏日祭的橘真琴。

“辛苦啦,遥、诶——”真琴本来弯着眼睛慰问,却被突然跌进怀里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遥的表情,对方早已把脸拧了去。掌心下的脊背抖得厉害,真琴从肩胛骨摸到他凸出的脊椎,一节一节地滑下去。直至腰际,他才终于蹭了蹭真琴肩上的衣料。

“对不起哦,是我不好。”他动作轻缓地抚着怀中人的背,一低头便有吻落在发顶,“坏心眼地捉弄了遥呢。”

被反手拉上纸门的房间又陷入阴晦。遥眨了眨眼,试图重新适应昏暗的环境。然而有什么随之从他的眼睫上掉下去,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他意识到自己口腔中尽是黏腻,因喉管焦灼而嗓音低哑:“……留下来。”

“嗯?”鬓发间是有汗的,他摸了一手湿,又蹭回对方身上。对方很好脾气地笑,又去吻他的侧脸,呼吸打在锁骨上,温热而潮湿。

“留下来。”他抬起脸,眼睛里头映着天穹中那轮月亮,语气介于命令与请求之间,像自知没有人能不被这副模样蛊惑。真琴深吸一口气,摸到他的手扣紧了,半身也探过去。

遥。舌尖抵过上颚与齿列,缱缱绻绻地送出几个音节。遥。他听得受不住,伸手把人顺势一推,回压在地上。

不过是沽年换酒,一醉方休。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这般自律的人,一贯皆是五更便起,能赖至今时实属少见。尽管如此,那通身酸软几乎重新把他按回塌上。偏偏日光炽烈,一如昨夜酗肆情事。遥眯着眼睛拿振袖草草披了半身,唤过秃来。

不谈什么时候离开,甚至来过的痕迹也无,连他身上也是干爽的。他几乎怀疑那不过是场渺茫春梦,终于尽付黄粱,只是从此往后便可老去,不必求人间陌路逢。

“您醒了,……”她自然望见他身上的印子,慌慌张张险些把手边的东西打翻了去,“啊,昨夜那位大人给您留过东西,说今日才能给您看……”秃小心捧上那玻璃缸来,里头分明有几条金鱼,尾鳍舒张成一蓬蓬八重樱。

好冰。遥不着边际地想,金鱼会觉得冷吗。在宛若胶体的水液中游动的脊椎动物,几乎能由火光窥见内脏的形状;仿若纱质的透明的鱼尾,红中泛金,艳得杀人眼。他进去时,遥正垂首望着鱼缸出神,浸在水里的指尖是匀净的白。

“遥喜欢吗?”

闻言,遥转过头来,眼中是未来得及卸下的惊喜。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睫毛抖得像只被拢住的蝴蝶,再抬眼时已将将是素日里矜持的姿态:“谢谢。”倒也不说喜欢,眼睛却是亮的。

真琴察觉到今日竟是撤了茶盘,尽数换作清酒。先前遥同他说过他的烟管不过是摆设,酒也不常喝。烟酒不沾,饮食清淡,活脱是隐于尘世的苦行僧,再过便真成了仙。遥拢着袖子替他执杯。久不对酒,谅是他,手自然也有生疏,白瓷酒器磕碰起来清脆得很,激不起什么怒意,反倒像是情人间绵软的玩闹。楼下仍有人拨弦弹唱,乘风远远传来,恍若隔世。

自古清酒红人面。皎皎月光下,他那身皮肉原先冷白得像一尊瓷,不敢碰的,一碰便要从高台摔下了;然而沾过酒气,便入了俗,十足惹人要去亲近。真琴忍不住要叹,早知从前便不选午后、直至夜中方来才好。话虽如此,他深知午后的遥自有别样的可爱,心下遗憾压过后悔——说到底,直想把他所有情态收入眼底罢了。

真琴是带着话来的。他从来并非心急的人,相反,他能因多虑而缄口多年。只是如今那些话再等不得,他怕它们最终老在他心底,剜下冗长一道不愈的痂。

他正要开口,遥却是侧身去执了灯,垂首兀自拢火一吹。在突如其来的昏暗中,真琴睁大了眼睛。

“方才您进来时,有灯蛾跟来了。”他把铜质灯台放回去,轻轻解释道,“还是不要误了人才好。”尾音像是一声叹息。

夏末秋初的夜晚,屋外隐约的蝉鸣不知何时便会销声匿迹,如今却也未曾踯躅——然而风月场里无人谈风月。木质格窗外透来的月光只堪堪映至衣摆,剩下的便于暗中孕育繁殖,开出滚烫的花。真琴伸手去触碰对方湮没在黑暗中的脸,换得的是略微急促的温热的呼吸,以及垂首落在他掌心的吻。

“若是,灯是甘愿的呢。”

他的语气像在讲述一个梦境。真琴的手指从柔软的嘴唇上滑过,藉由指尖的颤抖思忖吉原花魁的内心,如同自幼失声的哑童凭此学语。然而始终只有融化的七濑遥,滚烫而沉默地满溢于他的掌心。

自那以后,便真真入了秋。真琴来得渐少,每回见了第一句都是道歉。当年犹敢问一问,如今却更没办法说什么,徒留满腔郁结囫囫囵囵堵在胸口。

遥的手已较当初稳许多,毕竟他常常不在,也只有书画杀时。后来画的都是橘真琴,垂落的、温和的眉眼,总留着一小半的话,听得人忿忿却别无他法。便轻易想起那天他甫回房,就被欺身压着顽弄一回,唇妆犹未卸净便被揉着自唇角一直蹭到下颌。最后他眼泪淌了人一手,眼尾湿红,喘得像濒死的鱼。要让他显露出难堪分明是很难的,可真琴偏偏非常乐在其中。那时候的嗓音压得很低,明明说的还是寻常言语,他却越听越滚烫起来,忍不住要伸手捂了对方的话。

啊,神啊。

他握了微烧的脸,再画不出下一笔。忽听得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分明是携了一干下人——绝不是真琴——笃笃地踏上楼来。

“小春,”

他转了半身去望:“阿奈姐。”没想到她会来一般,“有什么事吗。”

她不答,倒是先遣尽了身后侍奉的秃,拉上纸门大剌剌坐下。

“在画那位?”阿奈朝他台面努了努嘴,竖起腿抽烟,褥单的汗气混着脂粉隐隐约约地萦绕在她袒露的脖颈处。游女们身上惯常都有这种味道:人体熟成到极致,腐坏得也快,再久些便发酸。

他只是沉默,手上却把纸笔收了一收,推进角落几叠草子里去。阿奈看在眼里,暗笑着磕出烟灰,缓缓道:“我从来没见你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她见他仍不语,叹了口气,又道,“秋天的时候,就跟他走罢。我会帮你的。……你总不可能在吉原待一辈子。”从第一眼开始,她便觉出他身上那点难灭的桀骜,端正有礼的傲慢凌人。这自然是好事,毕竟他尚不必做游女,留一点作后路用的廉耻也不徒然。

遥终于开口:“你拿什么帮我?”言辞算得上冒犯,而她知那不过是一句游廓口吻的玩笑。

“你这小子,别小看你阿奈姐啊,”她笑骂道,作势要用鎏金铜烟管敲他的头,“喏,你知道最近常来的那个罢——不是你家那位大人,找我的,另一个!出手比你那位还阔气!我认识他,”说到这里,故意似的停一停,“先前,我就在俘营里见过他。”

遥原先还作笑话听,听到后头眉尖又蹙起来:“你——”

“但他看起来不记得了。”阿奈兀自道,呼出一口青烟,“所以,我打算让他想起来……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啊,我又不会怎么样,只是稍微让他吃点苦头罢了。”

遥敛下眉眼,未挽起的黑发因此从后肩滑下,落入搭在大腿上的手掌中。指腹按回掌心,发尾便刺得软肉痛痒。“那你家里,还有道中、怎么办?”

闻及此,阿奈有一瞬间的僵硬,又笑道:“都说了,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再说了,楼里还不是指着我吃饭?道中什么的,你都游街游了那么久了,该换换我了罢?”

“要是早说,都让给你好了。”他佯装要怨,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秋风是风寒的开端,在吉原,他们被迫重新拾回古人面对时节的敏感。阿奈知道他已放下心,另一段悲哀浮上来,可再如何也不干她事了。她勉强地笑着高声去唤她的秃,听见遥问,为什么要帮我。

“谁想帮你啊,”她把烟朝着他脸上喷,眼角线蜷曲,“只是刚好让你占了个便宜罢了。”

任他什么重楼深院,秋天总是要来的。秋叶常常苟延残喘,然而一旦有落过第一片,很快便徒余枯枝。指甲一划,叶片残骸就得以零零碎碎地支离,摊满一手,像是树根下的故人重生的血肉。

橘真琴最后一次来也没有道别。不同于素日诸般闲人,今日人人神色肃穆,疾步来去。倒是他手足无措起来,像是无端闯进一场葬礼。恰是有遥的秃捧着玻璃缸经过,瞟了一眼其他行色匆匆的下人们,快步前来应他。

“非常抱歉,橘大人。春大人说谁也不见。”她简单地行过礼,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地面,像是恭敬地对待一尊灵体。橘真琴望见她臂中的缸,清澈透亮的水体,泛白的鱼。大约也没被吩咐过要避人,她那么坦然地捧着,等他礼节性的一句遣。

“那么,替我带句话,可以么?”

她不想又有吩咐,犹豫了片刻,低声应允。真琴便抽出袖中的纸条交予她,转身出了门。

日光大片大片地倾泻于地,被他慢悠悠地抛在身后。他在回程中想起来那个夜晚,在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中,他问:“要跟我走吗,遥。”他刻意不去提离别,是从对方那里学来的话术,往后记起也不至钻心剜骨,只是空落又温软的遗憾。

很久之后,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秋分那天又是阿奈来找他。寻常这时候已经要上妆了,哪还有这般闲心。谁知她身后一干下人几乎携了她全部身家来,金翠脂粉浩浩荡荡摆了一桌。

“你这样,他们怎么能不起疑心?”

她咬着簪子囫囵回他:“怕什么,”熟练地拿手指卷过他的发。他从镜中看见她指骨粗大的手,大约是从前为求生计的痕迹,连指纹也几乎磨灭了去。平日里她只叫懒,都是秃替她打扮,如今却摆布起遥来。

“手劲这般大,怪不得她们都骂你呢。”

“呸!能轮得我伺候她们还不够?”她拣出好几支簪子,比一比又换过另一支。最终只挑了一枚玉的插好,“好了;你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散的。”

“跳下去便是我散了。”遥回着嘴,从镜中看见女子含恨的眼,他再定睛细看,却再没有了。

“阿奈,”他那么叫一声,没有后文。

她从镜中凝视着自己,慢慢地勾起笑:“那,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哦。”

七濑遥于是想起第一次见到橘真琴的时候。那么久了。浊酒一杯,金鱼一尾,乱煞年光;他往尘世走了那么远。在秋分的夜晚,他慢慢想着橘真琴,想那首曲子他还未曾给真琴弹过。还有几句,他想,丝弦很快就要断了。他的目光转向了后院的入口,他是从那里进来的,如今他也会从那里离去——离开楼屋,离开花街,离开吉原。

他很快听见了惊叫,楼里前所未有地喧闹起来。七濑遥握紧了掌心的纸条,一步步地走出门去;像是褪去那副肉枷,轻盈无二。

 

 

 

END

 

 

 

 

 

后:

 

 

——我究竟系度up乜啊(抱头

本来想摸个爽设定的小短篇,结果成了个破万的大短篇,但我爽得还蛮真情实感的。因为是第一回写这种背景,所以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那种情况下会呈现出来什么样的状态,总之是这样写完了。然后因为有插入别的东西,看起来是不限定于描写真遥谈恋爱的,当时稍微有点犹豫,不过为了完整性最后还是这样决定了。

背景参考是樋口一叶和几部电影。不过写的时候资料都不在手边,背景基本忘光了(喂)总之背景如果有出入请告知,改动不大的话我会改的,大的话就……就算了(

虽然搞不是目的,但是我也觉得我这种用吉原背景还不胡搞一场的行为令人发指(。

创作不死,希望大家都能free地搞自己喜欢的paro。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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