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埋了。

围城


那年的夏季风来得太晚,副高压得空气干燥而灼热。他于课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黑尽,人亦散去了。他惯不戴表,因而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却发现只是黄昏时分,想是阴暗的天色催得人急切起来,而他手上仍在慢吞吞地收书包:把课本塞进去,掏出来,抽出一张练习卷,再塞进去;放笔袋时手一抖,橡皮往前滚过好几桌,又俯身去捡;如此磨蹭到雨声渐起,七濑遥方往校门走去。

天晴得太久,天气预报听起来也有安慰性质,他自然是没带伞的。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什么要急于回家的欲望。七濑遥换好便鞋,坐在雨幕后发呆。难得会有这般少有人声的时刻,使他不必被催促着往既定的方向走,一眼把未来看透。明明坐着的台阶犹被荫蔽着,却有水珠因雨势盛大而溅上睫毛,痒得他低头去揉;再抬头时,雨中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这样的天气,难道会是同学口中怪谈的主角么。他险些要起身去望,而另一股力量则把他死死按在地上,连同视线也垂至大约会被雨水冲出印迹的地面。不多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半旧的制服鞋,上头的新泥应该是方才沾上的。七濑遥顺着两条笔直的腿向上睨去,直到目光挪至对方面部才顿下。伞下的人似乎没有做好于此时遇见他人的准备,明显怔愣在原地,眼神对上他的——便是在那一瞬间感到把对方看了个透彻:一个持伞的路人,没有沉重的疲惫与倦怠,没有过去与未来,只剩如今这一刻,单纯而毫无防备地溢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善意。

比自己要高。七濑遥这么想着,仍未起身。来人却往他的方向踏了一步,八字眉顺着眯起的笑眼而垂下:“我叫橘真琴。”

他原以为橘真琴会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台阶这样宽,他坐的位置也偏僻;如今却连名字都报上了,橘真琴甚至还在笑。七濑遥暗暗在心中埋怨,低声道:“七濑遥。”

风霎时大起来,吹得橘真琴的长柄伞猎猎地响。他收了伞,极自然地在七濑遥身边坐下:“遥是没有带伞吗?”

“遥”。他这回皱眉皱得毫无掩饰,反驳的词句在舌尖上转了几圈,终是吞下去:“没有带。”

“这样啊。”橘真琴的声音非常轻柔,几乎要湮没在雨声之中。他因此微微安下心来,却不想对方却低下头道:“这个,可以看看吗?”

七濑遥顺着他的目光瞥去,不知何时,竟是有纸张从书包中漏了出来,被水渍浸透了一大片,黏在大理石地面上;所幸纸张质量上乘,上面的内容并未被尽数晕开。橘真琴伸手将其小心撕下,他方知那是自己随手涂鸦的铅笔稿,其中多是植物的素描,也不乏课上走神时画的动作速写;尽管线条干练,笔触却不免显出绘者的烦闷来。他自是不愿让干燥的手指染上水汽,便任由橘真琴兀自把那几张纸翻了个遍,听他由衷赞叹道:“画得真好。”

七濑遥几乎嗤笑出声。他已听过许多恭维,如今早已生不出悲喜:“涂鸦而已。”

绘画的天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显现的,但仿佛从记事起,他的随手涂鸦也会被当作优秀作品被拿去展览。他是神童与天才;他生来敏感、耐心而有天赋——如此种种;他在艳羡与嫉恨中抬头。虚荣心生长、膨大又破碎,时长短过夏日祭典上捞得的金鱼死去,而他与那些名头厮混到如今。遥。他听见橘真琴叫他。橘真琴说,遥,你怎么了。脸上是真切的担忧。

“我没事。”他答,停了片刻又道,“谢谢你。”

岩鸢中学校周围都是樱树,春季粉云叆叇,如今便尽是雨水击打叶面的声响。那么盛大的雨,出了夏日便再也见不到了。只有夏日,气压带风带北移,太平洋水汽受夏威夷高压影响而扑向陆地——扑向他。雨水恍若一座围城,不再有人来去,他们封闭而安全。围城中的他们不属于时间,毫无过去与未来可言。

“‘橘’——”他开口道,声音出乎他意料地小。橘真琴应了一声,侧头来眯着眼睛看他。

“‘橘’,在古代是贵族的姓氏。”

他露出一点无措来,然而很快又垂下八字眉,笑道:“是这样的吗,遥真厉害。”

橘真琴为什么不问呢。他赌气般把脸颊压在膝盖上,终于忍不住要开口。

“那个——”

两人异口同声,他得了什么便宜般急道:“你先说——”

“遥、不记得我了吗?”

他因此怔愣半晌,胸腔中有什么开始隐隐沸腾,若是任由它发展,怕是连他也会被一同灼烧殆尽。可是它终于混沌中冷却下来。七濑遥的手指无意识搓了搓,他冷静而不情愿地开口道:“我、没有见过你。”继而鼓起勇气抬眼看橘真琴,对方却连一点不耐与失望都没有,笑道:“这样啊。”——仅此而已。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竟不知该抓紧橘真琴近在咫尺的手指还是任由它蜷缩成无法被桎梏的形状。七濑遥微微侧过头,在对方觉察前又急急将视线挪转至地面,怕对方对上他的目光,一眼又望透终局。然而视野因此受限,他只能瞟见对方弯曲的膝盖与自然垂下的手指。原本沾于制服上的一根发丝被风拂落,在台阶上积攒而成的水洼中浮动如废弃泳池中的孑孓。

“要送遥回去吗?”

“不用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拒绝得太快,连礼貌都算不上。或许是因为表情太过懊恼,橘真琴并未露出不快,却是偏过头笑着问:“真的吗?”

七濑遥舒了舒不知何时蜷得太紧的手指,如此一来,指关节便碰上了橘真琴的手腕。于是今日的一切都像是故意。“……不用了。”他重复道。血液循环恢复通畅后,指尖接踵而至是轻微的麻木与微微升高的体温。他的感官仿佛被剥夺过一部分,余下的便格外灵敏。

“那么,画,可以带走吗?”

画。他险些忘记了,是由画而开始的。“你要的话,都给你好了。”他心跳如擂,一时竟未意识到把这种东西作为礼物有多失礼。

“谢谢,小遥。”橘真琴仍是笑,八字眉顺从地垂下,似乎因不知该如何携带半干的纸张而生出一丝苦恼。素描被展开后,透光即能观察到已微微脱落的纤维与用力过重以致擦除后犹存的凹凸。原先几乎没有办法消除的透明的笔迹,若是浸湿后重新烘干,大约也会消弭殆尽。经年累月,连同绘者也会遗忘曾经的疏忽大意,以及当时驱动那一笔舛错的心情。

两个音节的“遥”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听到“小遥”,七濑遥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不要加‘小’。”

“嗯。”他听见橘真琴说,“遥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原先坐得也不算近,而橘真琴起身的那一瞬,却觉得有什么从此远去,他的感官则被重新赋予。七濑遥茫茫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校景,身后制服鞋与地面相触的回音因注意力过于集中而被放大,甚至连长柄伞上的水珠自尖端甩落都得以感知——他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然而终是逐渐消散于雨声中。

如今他才想起,来由与去向,他都忘记问了。

他甚至不知道雨停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橘真琴。他隐约、甚至是肯定地知道他们一生只有一面可见。七濑遥站起身,面对橘真琴的背影,张口却又踟蹰,叫“橘”竟觉得生疏,直接叫“真琴”也不妥,最终也只看着人走远了。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橘真琴。然而那日像是他第一次经历夏季,像是从来没有伸手遮挡阳光、没有一口咬下冰棒、没有提着金鱼去看花火大会;从那场雨开始,他始存于世。

他醒来。他已老去,而橘真琴仍是少年。

 

 

-END-

 

 

 

后:

 

 

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知所云的架空paro(。)但显而易见的是,我又复健失败了。

在雨水里的话,好像没有办法free起来呢。

稍微说点题外话……我平常一般会开两个同时写,一个写不下去的时候会换另一个。就这样,我开了四个坑,如今只摸完了这个(。)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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