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埋了。

橘枳

 

他单手把浸透的湿毛巾握得半干,对着斑驳的西洋镜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下一张人皮来。敲门声隐隐约约,在屋外的肆笑中也听不真切。大概是未得到答复,那声音越发大。他方道:“进来。”

他在西洋镜中看见进来的那人。并非意料之中的使唤小厮,倒是浑身一溜的黑,鼻子上还架了副墨镜。“做什么?”语调慵懒,没有半分看他一眼的意思。黑瞎子反手把门关上,笑道:“解家什么时候落到这步田地。”

下一秒,黑瞎子侧身躲过飞来的短刀,他比划了下那刀的位置,正中他的眉心。他有些摸不准解雨臣的意图:若要灭口,出手的速度太慢,力道也不狠,只要稍有些功夫,躲过这刀是轻而易举的事;若要威胁,他的准心分明是自己的要害,如果自己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等于亲手杀了一个可能帮他东山再起的人,这一票赌得够大。正想着,却见解雨臣已拔了刀,一刀插在他颈侧的墙上,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他只卸了半面妆,有未擦尽而混水后的稀油彩沿顺下颌滴落,配上如血红唇,倒似是志怪异录中的妖魅。

他有一瞬的讶,继而笑起来。解雨臣比他矮了将近一头,导致他即使刀在颈侧依然毫无戒心,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筋算准了解雨臣不会下毒手,又或是觉得死在他手中也无妨。黑瞎子说:“我曾与九爷稍有交集。”解雨臣把视线从对方的心脏挪上去,目光惊疑不定。半刻后,他听见第二句话:“与小九爷亦是。”

他的刀便抬起来,嵌入的前一刻却听见对方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别那么着急呀,小九爷。”后颈一疼,连意识都消下去。恍惚间听见说,来齐府找我吧,小九爷。

小九爷。

 

 

解家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地步,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父亲在自己出生后失踪,从小被当时家主解九逐出族去向名伶二月红学戏,七岁回族中接受爷爷的训练——说是训练,不过是在那幢老宅中依言回复信件或于爷爷待客时在一旁服侍,一站一下午。其年年底,已有风烛残年止之象的解九不顾劝阻执意北上,次年仙逝于北平,自己登上解家家主之位。俗话说树倒猢狲散,一代豪门终是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十数年来,他一直在尝试建立人脉,但究竟年轻,家底又薄,连声爷都叫不上。这次堂会,也是计划中的一项。没想到的是,这回子来的尽数一帮大烟抽得天昏地暗的纨绔子弟,戏到一半全和女人一人一口你侬我侬调情了去,他水袖一甩,径自往后台走。

——后来出现的那个男人,是个意外。

 

 

解雨臣醒来的时候,天已染了鸦青。他坐起身,便有人欠着腰过来:“当家的。”

“几时了?”“酉时三刻了。……您是给送回来的。”穿衣的手一顿,“送?”“是、是……他穿一身黑,还戴两个那种……黑片片,”伙计用手使劲比画了一下,“呃,还有,他说他是西齐府里的人,就、就没了。”伙计说完,见当家的直愣愣出神,心下忐忑,半晌才听“嗯”地应声,问:“还有什么事没有?”“诶,有。禄子家三个申正、申时一刻、申时三刻分别来报:十七日前进来的货被劫、货被一队自称是西齐府里头的黑衣人救了、货被这队人、呃……截了。”伙计把纸条揉成团,塞回口袋,小心道:“当家的,这西齐府……”

解雨臣面无表情,略略权衡片刻,道:“明儿带两个人去西齐府,要反应快的。”伙计连忙应了。不提。

翌日午后,一蒙面旗袍女子同两名车夫出现在西齐府门口。打盹的门卫被如此情形惊醒,喝道:“什么人!”

只见那女子受惊似的后退一步,低眉楚楚道:“我……我想见齐当家……”

守卫立眉竖眼,又喝:“我们当家是那么好见的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

女子哪听得这般秽语,“啧”了一声,使眼色给后面的车夫。车夫会意,一个跑到街边就开始叫:“齐家仗着声大欺负人啊!坏了人家大姑娘不认人啊!……”另一个跪在齐府门前哭嚎:“我们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些天才说了个好夫家,没想到齐家恶似豺狼,见我家小姐生得貌美便强掳了去,可怜我家小姐……”

解雨臣:“……”

门卫:“……”

于是不多时从长街涌来的人群便挤满了小巷,对着这栋占地不少的老宅开始指指点点。女子早已醒过神,顺势不知从哪掏了块香帕抽抽搭搭地抹泪,倒也神似戏文里头的莺莺小姐。门卫见势不对,忙叫人回了上头,传信的气还没喘匀,跑回来扯着嗓子叫当家的让人进去。门前的一帮伙计巴不得听见这话,赶紧把三个人同烫手山芋似的迎进去,差点就拜下来行大礼。

院门一关,方才还呜咽着的女子骤止了声,安静如新嫁美娇娘,私下却借了面纱与手帕的掩饰低眉垂目地把格局看了个遍。迈进正堂时便闻得一声朗笑,齐家家主从抱厦内穿出,咧出一口白牙,近身道:“别来无恙呀,小九爷。”


 

双方落了座,底下端上两盏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他拎着碗盖撇去沫子,细细一品,原是上等的武夷岩茶,便舒眉浅浅一笑:“好茶。”

“再好的茶,也需恰当的人来品,才算圆满。”这言语还是对于陌生人来说还是太过缠绵,激得解雨臣抬眼望他,面色不怎么好看。但映在黑瞎子眼中,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儿。解雨臣已抹了妆去,愈显得面容清秀、眉目含情,如今闻言盯着他打量,倒似乎从目光中便能生出些什么来。

解雨臣眼中各种情感闪烁不定,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抑下去,再开口时便是棉花里藏着刀子的语气:“债还得一桩桩算。不妨先谈谈齐爷为何拦了我的货罢?”

“不过是担忧现在路上不太平罢了,本准备今早送去府上的,结果他们听见门外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什么事都忘在脑后了。齐某也难赔罪,不如我把那帮迟早死在娘们儿肚皮上的叫来,小九爷要打要骂,自便。”

合他口味。

他颇感兴趣地歪歪头,扯得不知哪里发出声响,身量瞬间高了几分。解雨臣坐直了身子,道:“那也不必,不如齐爷说说,和九爷有过牵扯,是什么意思?”

黑瞎子眯眯眼,“小九爷还太小,这事儿不是你能听的。”

“齐爷想要什么?”

“你。”

许久,解雨臣笑起来,“价码太大,恐怕齐爷付不起。”

“付不付得起,只是看你觉得值不值罢了。”黑瞎子唤了下人来把解雨臣的茶换了一盏温热些的,“不逗你了。有烟么?”

解雨臣翘腿倚着红木椅的椅背,简简单单一张椅子倒给他坐得像龙椅,颇有睥睨天下的意味。他朝旁边侧侧头,那两个伙计连忙送上根洋烟去。他便见黑瞎子这会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诶,有烟就是菩萨。”

 

 

他的叙述一针见血,解雨臣想知道的一字没落,最后他说:“你要知道的就这些了,剩下的就是我这儿的家务事,太浪费时间,目前来说听了对你没好处。”

解雨臣喝尽又凉下去的茶,说行吧,以后有时间再听。

后来,他也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临走的时候他们已经熟络到解雨臣嫌齐爷叫着拗口,又盘不出他的真名,便半开玩笑地说看你熊得,我叫你黑瞎子可好。谁知道黑瞎子还挺认真地玩味了一会儿,说成诶小花儿。

解语花的名字倒是传得比解雨臣广,大半个四九城都听熟了。原是二爷爷因为同字不同音给取的,而解雨臣对这个名字有奇怪的感情,有时候觉得十分是自己,有时候却觉得它陌生得令他胆寒。总的来说,他并不是非常喜欢它,尽管它用处颇多。因此他皱着眉说:“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但是黑瞎子语气非常大爷地说你还什么好处都没给我呢,叫两声怎么了。解雨臣最后还是由着他去了,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抵触的事情。

明明还是第一天认识,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棱角开始一点点地被打磨,变成另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

 

 

一个月后,一个名为解家的势力在四九城内突然崛起,而解家当家解雨臣不过弱冠之年,其产业所涉领域却极多。尤其是工商业,控了大半个华北和江南的命脉,真真是个说得上话的。

也有不少地头蛇仗着解家当家年轻,又想他根基不稳,本想灭灭他的气焰,带了人去的,却见他只在见客厅让人坐了上盏茶,笑得清清淡淡,出门一琢磨发现竟然什么都没套出来,眼前忽的一黑,再被发现就是太湖底下了。

只用了三个月,解家在四九城里站得稳稳当当,之前有些名气的,也有好些开始明确立场站了队;某些晚清老贵族的宴会开始请解雨臣镇场,路上碰见也拱手叫句九爷。老九门的名字原是传得远的,但在几个月前,又有谁认得。解雨臣知道,自己开始成为那棵树了。

签下第一笔与政治挂钩的单子的那天,解雨臣第二次进了齐府。也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他最后决定从后院翻墙进去。落地后拍拍灰尘,环顾四周后发现齐府的后院有一处角落放着块太湖石,周围却空旷,略微想想就能知道大概缘由。解雨臣看着那块遗世而独立的石头腹诽这人果然打小不正经,还熊,这黑瞎子的名号像了个十成十。

他在后院溜达了小半个时辰才往内室走,这天恰好是腊月初八,他鼻子灵,迈进门槛的时候就闻到丝丝微微的醋酸味。他随性兜兜转转,还真让他找见了黑瞎子。轻着步子上去,没想到差两三步的时候便听黑瞎子问一句花儿爷嘛呢,气都泄了,探身一看对方面前摆着的账簿,愤愤说还打算吓你一回。这时候的解雨臣一点都不像解当家,分明就是个小孩子,还是一块灶糖能骗走的那种。黑瞎子看着好玩,说行吧你回去再来一次,这次我给你吓。也不知谁比谁幼稚。

他们最终还是有了自己是成年人的自觉,没坚持下去。解雨臣枕着手臂看他翻账簿,懒懒地问你今天有没光着屁股泡腊八蒜,黑瞎子说泡了,没光屁股,就算今年是个暖冬,一大早起来还是挺他妈冷的。解雨臣说以前我二爷爷说了,不光屁股泡的蒜不绿。黑瞎子眼带深意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解雨臣坐得无聊,突然又开口问:“你这儿有橘子么?”黑瞎子就侧头笑起来:“身后不是?真是少爷当久了,什么都不认得。”

闻言,解雨臣挑眉瞟他一眼,翘着二郎腿勾勾手:“你过来。”黑瞎子把账簿给合上,依他过去,问:“做什么?”

解雨臣侧身从那棵金橘树上摘了两颗塞到他手中,唇角还带着笑,语气却一本正经:“请你吃橘子。”

他当真吃了。酸涩使他墨镜后的眼睛都眯起来,虚虚看见解雨臣笑得眉眼弯弯:“谁是小少爷,嗯?”

“你当我不知道?”想伸手去拧他的颊肉,“不过想看你笑罢了。”

解雨臣拍掉他的手,眉心蹙成“川”字,“……登徒子。”

“哟呵,还挺能说,”黑瞎子拉伸了一下身体,顺手把窗户推开。外头的空气一进来,呼吸都生起白气,“你要真想吃,我去叫他们找找。”

“算了,这会子又不想吃了。”

“哎,小九爷还挺难伺候。”黑瞎子顿了顿,又摸着下巴佯装寻思道:“喜怒无常,爱吃酸的……小九爷莫不是……有喜了吧?”

解雨臣作势卷起账簿就扔过去,力道没认真,比初见时插刀的轻得多,倒像撒娇似的。半晌道:“黑瞎子,你以后得喊我九爷。”

黑瞎子用惊奇的目光看他,最后还是上手去用力揉了两把他的头发:“没两个月呢就给我装大爷,屁股蛋子都是青的,你这驴杀得够快啊,有没把你爷爷当回事儿?”

解雨臣就觉得这人实在烦死了,可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所以只有黑瞎子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叫他小九爷。

 

 

那年的光景可谓天下大乱,其实哪里只用“乱”字形容就足够。也就是那年,解家开始渐渐瓦解。也许今天关了一个盘口,后日就连同伙计与货物尽数失踪。很快,就如同它的重生,解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毫无踪迹,也再没有人知道解家。

——除了黑瞎子。

他知道凭借解雨臣的手段与人脉想要在这片江湖销声匿迹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以往被这样处理的都是别人,只不过这次是他自己而已。但是摸不准解雨臣的缘由使这件事不太好解决。黑瞎子有些头疼,他把这暂时归咎于房间里甜腻腻的香气太重,叫下人把那鎏金双耳香炉端下去才好些。

解家完全消失的那天,有探子直接报了事上来,最后问他还查不查。黑瞎子直愣愣把手上剩的半根烟直接烧完了,说:“查。……去问问军里的人。”

都还没有向他道别,怎么就走了呢。

后来总是能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像他,也不像。明明不相干的,拐着九曲十八弯都能想到他。细查下去,又查不到什么。尘似的又飘去了。

真正再见到解雨臣,是将近二十年以后。

解雨臣跌跌撞撞跑过一条短巷的时候被捂了口鼻拖进去,长时间的躲藏与腿上的枪伤使他也没有了逃出桎梏的气力,便把从被血浸得透湿的袖口滑出的蝴蝶刀反手握紧,一用力却被使巧劲拍掉。

刀落地的瞬间,嘴唇也覆上去。巷外的人忽剌剌跑过。

 

 

醒的时候全身都疼,小时候练的东西导致他如今的骨骼出了大问题,也并非不能好,但是条件又不允许他好好休养生息,只能把疼痛都硬挺过去。况且这么些年,实在一顿饱觉都没睡过,坐起来的时候感觉这副身体没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了。

“醒了?”一扭头看见黑瞎子的唇角叼着根烟,给他剥橘子。指尖托着橘瓣递过来,解雨臣直接用牙齿咬了,嗅嗅带上橘皮香气的手指,睁着亮晶晶的招子望他。黑瞎子忍不住笑,道:“小少爷长大了?以前不撕了丝是不吃的。”

“别叫我小少爷。”解雨臣嚼着橘子,言语含糊不清,“这些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黑瞎子道:“那你不回来?”

“回来?回哪去?”他拿衣袖擦一下嘴角溅出的汁液,“我想了想,觉得怎么说还是得以国为重。救国这种理想太伟大,不过我们有决心、有毅力。……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东西,我也不会逼你,但我自己走什么路,那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了。”

“是,我干涉不了,然后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黑瞎子冷笑,“你们那里的人,大多都给洗脑得跟傻×似的。一给抓了就开始喊口号。”

“黑瞎子!”

两个人都带了薄怒,如同两虎相斗一般死死盯着对方,最终还是解雨臣先软下来。

他说,瞎子,我真的不是那个解雨臣了。

他不是解雨臣了。他还是解雨臣啊。

黑瞎子一瞬间不知说什么,他拍拍解雨臣的肩膀,给他斟了一杯茶。黑瞎子说:“你觉得值得就好。”

解雨臣笑,说,瞎子,谢谢你。

阳光从窗户漏进来,温温柔柔地洒了解雨臣一身。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被逼着看的那些书,听见有脚步声渐近的自己把闲书往桌缝一塞,动作熟练若行云流水,一低头瞟见摊着作掩护的古书上的一行正楷墨字便装模作样地念起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他莫名其妙地就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也莫名其妙地就对着解雨臣开始笑,问他,小九爷,你听过“橘生淮南枳生北”那句话没有。

解雨臣当作玩笑话,皱着眉想了想,说没有,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他说,没听过就算了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听过就算了吧。

 

 

“说不说?!”

长鞭一甩,掠起呼呼风声。血液顺着刘海滴下来,沾在睫毛上,一经眨动就糊得视线之内一片殷红。“你他妈——”本欲再甩鞭而笞,肩膀却被按住,回首,“齐师长……?”

“那么不听话的孩子,换我来吧。”

那人脚跟一磕敬了礼,出去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审讯室的门悄然阖上,解雨臣抬起头,血沿顺脸侧流到下颌骨。他叫他:“黑瞎子。”

“明明船票和证件都给你办好了,真是不听话。”黑瞎子蹲身擦去他脸上的血,露出鬓角的伤口,“你也甭怪我不仁不义。”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如情人耳语,“——有些事情,还是太难了。”

解雨臣闭上眼睛,他只是叫:“黑瞎子。”

他感觉黑瞎子的呼吸离他远了,下一道鞭子迅速甩过来。

 

 

黑瞎子伸手探了探解雨臣的鼻息,已经微弱得很。他直起身朝着门喊了一句苏万,不多时跑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敬礼道:“齐师长。”

“破草席在角落,你把他给裹了,剩下的就按前几天说的来。”

“我的师傅诶,一个大男人,怎么运出去?”苏万口中念念叨叨,却也依言行事,“咋不是姑娘呢?”

“姑娘哪比得上他。”

苏万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黑瞎子,觉得还是不要往深挖比较好。收拾妥当后,他抬起头问:“这位……呃、师娘?给放哪去?”

黑瞎子把视线从地面上挪到他身上,看得苏万浑身发毛,最后还是开了金口:“乱葬岗。越远越好。”

“哈?!”

“死人不扔乱葬岗扔哪。”黑瞎子把烟碾了,把门拉开,“走了。”

 

 

1949年1月,中华民国华北地区,平津战役进入最后阶段。实际胜负已分,剩下不过敌方的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解雨臣摊开一张已被做过颇多痕迹的地图,最近的战况都拿蝇头小楷写好订上。他的眉心愈发紧锁,却听外面一声炮响,万籁俱寂。

“团长——”外面冲进来一个满面尘土的兵,“弟兄们打下来啦——”

“成,辛苦,晚上给你们好好喝一回。”解雨臣站起身,笑着叫旁边的通讯员把电报发了,“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抓紧打扫战场,明天加快速度与中央会合。”

士兵“哎”地应下,转身出去了。

解雨臣重新坐下来,拿手指抵着眉心,闭阖眼睛小憩。他的神经难得放松下来,竟然很快睡了过去,睡得非常沉,什么梦都没有做。

恍惚间就听见外面的吵嚷,一看表,已经睡了近两个小时。他抬头问警卫员外边出了什么事,回答说是抓了个俘虏,吵着要见他。

他就说,那就见一见吧。

那个刹那想起了黑瞎子,自己对于他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好像谁也说不清楚。感情不是那么非此即彼的事情,难说清的。只是这么多又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都记着他。

押过来一个年轻人,对上眼睛的时候发现是当年那个把他丢上乱葬岗的少年,帮他把伤口处理干净了,口中念念叨叨着这卷绷带可来得不容易,还是抹着猪血装腿伤换来的,那护士可好看了,嘿,我师傅出的主意真他娘的馊,师娘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说:“我说过要单独谈话。”开口时嗓子都是哑的,几乎能从里边挤出一团团烟来。“你别得寸进尺——”有性急的当即飞起一脚要踢向他的膝弯,给旁边人拦下才作罢。

里面都是静的,等着解雨臣发话。解雨臣抽完一根烟,说:“你们都出去。……反正他也是要死的人了。”

等人走完,解雨臣给年轻人松了绑,燃了一支烟给他,问他的名字。年轻人自称苏万,跟着黑瞎子很多年了,“对了,黑瞎子就是齐师长,他眼睛有问题,总是戴个墨镜。”他从军裤口袋掏出一个拿纸包着的小物件来,递过去,“他说记得给你的。”

纸张给包了很多层,解雨臣剥开最后一层棉纸,看见两颗金橘。

“有个护士说过一句话,”苏万最后回头说,“‘有些人,不能见。见一次,负一生。’感觉挺有道理的。”

解雨臣很快听见了枪声。他把一颗金橘剥开,却见里头已经干枯得没有一丝水分,外表依旧像很多年前他把它摘下来的样子。

谁是橘谁是枳,从来都没有定数。

 

茶馆已经被改成了剧院,戏台子还是原来的那个。粉墨被他抖抖索索地、认真地盖上去,像一张人皮。二爷爷说,这时候,他便不再是解雨臣了。

他和穆桂英、项羽、唐明皇站在台沿,声音被喇叭放大又回荡,震耳欲聋,隆隆索索地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有人往他的膝弯一踢,他便掉下去。

恍惚之中听见黑瞎子问,你觉得值得吗,小九爷。

值得。他笑起来。

一颗小小的金橘从怀里落出来,光鲜亮丽的模样。

 

 


后记:

这篇我是在神智不清醒的状态下写完的。辛苦组织活动的各位太太。

不太会说话,感谢阅读至此。

 

 

又:

请给我评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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