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埋了。

武林旧事

 

 

永安七年,吴家小公子束了发。

他端坐在铜镜前,冗长的仪式使他心下烦躁,可他不能对旁边年纪很轻的小婢发火;一来这是大喜日子,二来他是吴家的小公子,能言善辩会写字的;他便疑心这冠礼是蓄意要找年轻女子来的,用意如同抓阄,否则哪会有这种天时地利让两人独处一室。他便看那小婢看得愈烦,最终忍不住道:“你出去罢。”

那婢子没想到有这一出,毕竟她离吴公子七八尺远,手脚也麻利。她想不到最大的错误是她的年纪,只是惴惴出去,没走两步被个嬷嬷抓住,急急问道:“破瓜了么?”

甚么话!婢子的脸腾地烧红,带着被误解的羞赧与愤懑融入涌来的婢子姐妹之中快步走了。嬷嬷见她如此,更确定大公子风流成性,如何如何,以后就算他再怎么能言善辩会写字也是折节的。下人间的嘴是毫无顾虑的碎,没过一刻,下人里头已经通晓此事,每个添油加醋的版本都不尽相同,有说吴公子猛于苛政的,有说他三寸钉耐不过半刻钟的,仿佛他从前读的书尽是写尽云雨之术的话本子。至于真相如何,倒是最无关紧要之事。

外头已是沸沸扬扬,吴公子却毫无出门的意思。他看着从窗而入的人,好奇多过恐惧。他才行了冠礼,怎么会怕死呢。

可是吴家公子束了发,理应不是小孩子了。他看着那个人,弯了弯眼睛:“你是谁?”

吴家公子束了发依旧是小孩子。

进来的人身材修长,呼吸极粗,半身是干了又覆上的血,见了他低低道:“江湖救急,麻烦借住一阵。”

吴公子还没见过什么江湖人,下意识点点头问他要不要药,心下却想起毛诗的几句。那人又看他一眼,道:“麻烦了。”

吴邪甫走出房门,方想起无端让下人找药难免使人生疑,便回来把角落近似女子出嫁用的樟木箱打开,从里头摸出几件药粉与止血用的布条,嘴里解释道:“我以前顽皮弄伤了怕被骂,都是自己包扎的……我怕他们进来,等晚上掌灯的走了,我再去给你找好些的药来。”自顾自拿湿布来拭那些血迹,谁知下手太轻,半日也没擦下多少。那人看了半晌,叹一口气:“我来罢。”

他蓦地觉得受辱,咬牙把湿布丢回水盆中,溅了一大片水花;又忽觉不妥,急急把湿布重新捞出来拧得半干递回去,低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幸好对方并不纠结于此,接过后道:“多谢。”

吴邪蹲了颇久,站起身时便一个趔趄。那受了伤的刀客反应竟比他快,稳稳握着他的手臂,声音依旧很低:“当心。”

吴邪道了谢,扶墙站稳时腿脚依旧酸麻。方才那刀客的手凉得像金石器,被握过的位置长久保留着他的体温;凉久了,那地儿便生出火燎的错觉——一直燎到面上尽红。

 

 

他在刀客对面盘腿坐下,问起刀客的生平来。刀客自称没有名字,但有人叫他张起灵,祖籍在关外。“真远。”吴邪咕哝道,他最远只去过武林城附近,燕地已很远,关外不知要远到哪里去,“那么你呢,你是从哪里来的?”

张起灵摇摇头,把视线挪回手臂上。

“关外是什么样的呢?”

“没印象。”

“是漫天黄沙、还有外朝商人来经商的么?”

“那是西域。”他开始后悔与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公子搭话。吴邪大约是看问他问不出什么,便开始说自己,说他的姓名,说他的家族,说他的烦恼与愁闷。张起灵不曾有这样的人生,一直听到最后几抹斜阳都擦了黑。吴邪瞧见天色,才知觉这场谈话实在久得令人生疑,便告了因果,推门出去。谁知早有人候着,上来道:“公子,热水早备下了,已热过好几回了,……”

吴邪问:“什么热水?”满脑子都是与那刀客有关的事。

嬷嬷左右看了看,露出隐秘的一点笑:“公子沐浴净身的热水呀。”笑里带着仿佛他云雨后竟不沐浴的唏嘘。

纸扇在掌心一磕,吴邪想想是这个理,便问道:“那净身过后还有甚么?”对方道:“还有家宴。”吴邪便都随了她去,只是奇怪今日指点他的人这样多,可他谁的脸都不认得。

他带着药回去,借着月光看见刀客已不在窗下,说失落当然是失落的,毕竟那是他见的第一个江湖人。他便把药随手往床上一丢,半倚在贵妃榻上头。忽然听见墙角一阵响动,吴邪只以为是老鼠,没打算理会。那响动果然停了,半晌传来人声:“你回来了。”

吴邪猛地翻身坐起,惊道:“张起灵,你还在?”又道,“我以为你走了。……我是在发梦么?”

张起灵道:“不是。”告诉他方才的声音太大,恐怕会暴露。吴邪倒无所谓得紧,“说我魇住了就是”。张起灵试图告诉他是他叫自己的名字太大声,吴邪更无所谓了,“不过是断袖嘛,我爹还得依我”。张起灵便决定暂时不同他讲话。

吴邪见他不语,殷殷地把药递给他。张起灵又对他道谢,吴邪眯起眼睛:“我叫什么名字?”

“……吴邪。”

他的眼睛就弯起来,被月光照得一片澄澈。“你记得啊。”他说。

“嗯。”也就两个字。张起灵咬一口他带回来的米糕,黏糯得剩这两个字和那一双眼睛是澄澈的。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连两个字都记不得呢。

张起灵不常觉得自己会没有选择权。

 

 

打钟的从窗外踱过去,又踱回来。

吴邪自做了吴家家主后,见过不少江湖人,而正如他所说,就算他是断袖他爹也得依他。为何又提上这一笔呢,原是吴公子加冠颇久都不娶妻不纳妾,不知是哪家一琢磨这吴公子怕不是个断袖,翌日遣他家唇红齿白的小少爷去踏人家门槛,门口排着一溜姑娘和媒婆都惊了,接着恍然大悟,第二日门外便是一溜公子。要说这武林吴邪也是奇了,少时以聪慧闻达,一看便是做文官的命;没想到后来士农工商,他偏偏折节去做了末流。吴一穷见他这吴家迟早要败了,哪有心思管他是不是断袖。

吴邪没打算修门槛更不打算捐门槛,只拐去了茶楼见江湖人。每见到一个他就问:“你知不知道张起灵?”

很奇怪,每个人都知道,连隔壁桌闲谈的茶客都知道张起灵的几个故事。吴邪越听越不对劲,他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张起灵这个人。有人神神秘秘告诉他:“张起灵不只是一个人。”然后开始说张家原先是个道士家族,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震坎艮坤巽离兑。

吴邪说:“哦。”

其实他跟张起灵没什么交情,可那是他第一个认识的江湖人。他想告诉张起灵现在他知道关外有多远、知道关外有纷飞大雪,也同西域商人通过商,然后问他还记不记得他的名字。被这么一个人记住名字实在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然而他不是为了这点虚荣心。

为了什么呢?他常常问自己。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不知他是不愿看还是不愿相信。

 


他是在一个雨夜见到张起灵的。这回张起灵身上没血,只是被雨水沁得透湿。从茶楼出来的吴邪撑开油伞,问他要不要跟来。刀客替他举过伞,低声道谢。

快到吴家的时候,吴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刀客站住了。他们身高相仿,吴邪转过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听见他道:“你也忘了你的名字么?”

雨从未下得这样大过。

“……我记得的。”吴邪小声说,继而住了口。再开口时,他道:“往这边走。”

刀客不放下他的刀,也没有上榻的意思。吴邪还是倚着问他:“你不上来,是要在那里坐着过一夜么?”

刀客不说话,抱着刀在墙角坐着。他换了吴邪给他的半旧的衣物,的确比浑身湿透感觉要好许多。吴邪没再劝,翻身蜷着睡过去。

早晨云头已散了。张起灵下楼时吴邪在喝茶,目光茫茫地盯着笼子里头蹦跳的雀儿,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酥饼,油光暗淡。张起灵坐下执箸,忽然道:“张起灵是谁?”

吴邪回头,眼里泛起一点波澜:“什么?”

“你昨晚被魇住的时候叫他的名字。”

吴邪扭回头去,语气很淡:“故人。”

他吃完了,理所应当地起身去洗碗碟,路过吴邪身边道:“我呢。”

“路人。”

 


吴邪再回家的时候,张起灵已经走了。而他以为张起灵走了的时候,张起灵偏偏还在。他听茶客说已经很久没听到张起灵的消息。他便想张起灵走过这些茶馆的时候,也听得到这样多张起灵的故事,却不知道这些故事在说他。
吴邪如今甘愿当老无赖了,“张起灵是我的故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不怕惹得后生暗暗地笑;但还留了两分,没说“我是张起灵的故人”。

经年数载,山河依旧,人不如故。江湖不是他认识的江湖,武林也不是他认识的武林。

吴邪讲故事的时候总有人说他是讲故事,他不辩驳,只说他还会背冠礼上的祝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后记:
写完了,是个挺奇怪也挺没营养的瓶邪故事(。
我本来想写个武侠故事的!谁知啥都没了。
重新看一遍这也太他妈言情了,放弃改了(。我丢人还少吗。
本来是个瞎几把写写的爽文,用词非常混乱。一点大纲都没想,想到哪写到哪算哪。能喜欢就太好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
对了,大家如果想多活两年,就不要大半夜喝兰芳园。这是我第一个从头到尾没睡着的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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